2008年8月14日星期四
增村保造:《赤色天使》Red Angel (舊文重貼)
若尾文子是位獨特的演員. 作為增村保造的御用愛將, 與導演本人將影片的力量盡情發放. 甚至有「增村保造X若尾文子」的符號, 彷彿增村保造最出色的電影, 都是為若尾文子而設, 而若尾文子又替非主流的增村保造和自己, 帶來了與主流並駕齊驅的地位.
觀眾不會覺得若尾文子的演技出神入化, 亦不覺得她演技生硬. 她介乎兩者之間, 態度帶點漠然, 是故出現誇張演繹的機會甚少.這種調校至中度的演技, 當若尾文子在增村保造的電影上演出時, 若尾文子恰到好處的演繹, 再配合駭人震撼的題材, 卻又配搭得宜. 她這種不演而演的戲劇技巧, 由《妻之告白》再過渡至《清作之妻》(1965) 和《赤色天使》(1966).
若尾文子曾與小津安二郎 (《浮草》, 1959) 和溝口健二 (《祗園囃子》, 1953、《赤線地帶》, 1956) 合作過, 但不甚起眼. 直至遇上增村保造後 ( 正確來說, 是增村保造由副導演升格為導演開始) , 她才開始轉往適合自己的空間, 釋放個人獨有的演技.
若尾文子不像當年一眾女優, 她沒有「大和撫子」的強烈形象 (同期的山本富士子, 後期的岩下志麻、吉永小百合為表表者) , 不像前輩原節子和高峰秀子般的溫柔文靜, 也沒有山田五十鈴的氣燄昭昭. 有人說, 若尾文子是「魔性女子」. 的而且確, 若尾文子能夠將增村保造及新藤兼人 (編的劇本) 塑造的女子變得立體化, 更猶有過之, 叫觀眾留下深刻印象.《赤色天使》的若尾文子演出極放, 卻不流於色情, 其專業態度得叫人不得不佩服.
增村保造喜歡找尋極其冷門的文學著作, 作為電影故事的素材. 《赤色天使》和《清作之妻》即為一例. 《赤色天使》改篇自推理小說家有馬賴義 (註1) 的原著. 但有馬賴義的作品, 卻甚少成為電影導演及編劇的改篇對象. 而增村保造偏偏藝高人膽大, 反而採用了有馬賴義不甚知名的作品, 可見他偏愛向虎山行的冒險步伐.
《赤色天使》講述一名女軍護在1939年在中日戰線上的遭遇. 除卻若尾文子的「瞓身」演出之外, 相信影片最為人道的, 便是那一場場仿真度極高的截肢及丟棄殘肢場面. 增村保造用心營造的浴血氣氛固然沉重, 視覺上亦極度震撼, 毫無保留的血肉橫陳, 叫人心寒. 但他更集中處理女主角的心理狀況, 從女性角度反思戰爭及人性的荒誕. 增村保造在《赤色天使》,甚至以帶點胡鬧的手法去諷刺戰爭. 明明是很嚴肅的主題, 經他的處理下, 愈是好笑的地方, 揭示戰爭腐朽的本質便愈昭彰.
西櫻 (若尾文子) 被派往中國天津的傷兵醫院照顧傷兵, 結識了岡部軍醫 (芦田伸介), 成為他的左右手, 不斷替重傷的士兵進行無麻醉的截肢手術. 雖然西櫻悉心照料傷兵, 但她卻先後不自願、半自願、完全自願獻身於戰場上的男人, 成為戰場上的殉道者─「赤色天使」.
西櫻在療養醫院遭到傷兵休養中的坂本一等兵 (千波丈太郎) 強行施暴. 翌日西櫻投訴無援, 更被坂本奚落. 這個坂本早有前科, 屢有護士受辱. 但當坂本受重傷再送到醫院治療時, 卻苦苦哀求西櫻拯救自己.
軍醫診斷坂本雖未傷及要害, 但失血過多, 救都無謂! 西櫻雖恨他入骨, 卻認為坂本的受傷歸咎於戰事, 罪不致死. 面對血肉模糊的士兵和屍體, 西櫻也面不改容. 但面對侵犯過自己的士兵徘徊死亡線上, 她卻陷入矛盾的境地. 西櫻基於專業和人道精神, 認為個人品行的卑劣, 實在比不上戰爭折磨人類的可怖, 因而放下自己受辱的陰影, 向軍醫請求輸血. 但坂本最後還是死了─死不瞑目.
西櫻其中一名病人折原一等兵 (川津祐介), 因傷被切除雙手. 新婚後即被派上戰場的折原, 自知不能回國 (傳聞傷兵回國後, 將會遭到軍隊秘密處決, 以保存軍隊名譽和士氣). 他向西櫻訴苦, 更提出大膽請求: 替沒有雙手的他自慰!
西櫻應允, 更獻身安撫折原. 增村保造在電影裡解答了軍人重視性慾的原因. 折原說:「人人都可以自己用『手』解決, 只有我不行.」沒有雙手、沒有機會回國, 折原似乎並不特別傷感絕望, 他唯一的希望只是想維護自己的性慾本能─亦即男人的尊嚴. 性慾也就是求生的意志. 結果西櫻滿足了折原. 折原心願已了, 「選擇」了唯一的出路: 跳樓自殺.
西櫻的行為超出了一個護士的職責. 那麼她是天使還是娼妓? 答案肯定不是後者. 在故事後段, 西櫻被派往疫症爆發的戰線, 那裡的士兵不顧隨團患上霍亂的慰安婦奄奄一息, 急起來連照料病情的軍護也想侵犯. 增村保造借西櫻的口, 肯定了她的行為並非下賤: 「我們是『照顧傷兵』的護士, 不是任由你們侮辱的娼妓!」
所以岡部軍醫為一名脊椎受傷的士兵診治, 並拒絕取出脊椎內的子彈, 對大惑不解的西櫻解釋了箇中理由: 「倘若在這裡 (戰場) 動手術, 病人的病情可能會惡化, 他將會失去性能力. 對男人來說, 性無能比死更難受.」性對男人之重要, 是故軍隊要安排慰安婦, 激勵士兵的士氣; 是故坂本及折原, 分別向西櫻索求性的快感…
然而, 增村保造認同西櫻獻身於軍士的行為嗎? 由坂本到折原、甚至西櫻崇拜的岡部軍醫來說, 性與尊嚴的關係密切之餘, 更關乎他們的生命. 岡部軍醫看盡戰場百態, 意志消沈, 藉著嗎啡針藥麻醉自己. 西櫻由敬生愛, 向岡部軍醫表白. 岡部軍醫卻坦言自己性無能, 麻木地拒絕西櫻. 但西櫻決意喚回岡部軍醫的尊嚴和求生意志…
如果西櫻自願獻身於無臂的折原, 叫人瞠目結舌的話, 西櫻獻身於岡部軍醫的情節, 更加叫人無言以對. 西櫻出盡混身解數,不但「醫」好了岡部軍醫, 更贏得他的愛, 令他重振雄風! 可是, 此時軍隊面臨失守…
西櫻與岡部軍醫的情節, 佔的篇幅很廣, 描寫他倆的關係極其細膩. 起初西櫻完全不了解岡部軍醫冷漠的行醫態度. 但岡部軍醫那消極卻理所當然的處事手法, 卻深深吸引著西櫻. 他教曉她甚麼人應該救、甚麼人不應該救、要怎樣救、要怎樣不救而教, 令西櫻肅然起敬. 岡部軍醫要求西櫻夜訪, 原來是要她替自己注射, 並非像那些禽獸般的軍人一樣, 覬覦西櫻的美色. 當西櫻與岡部軍醫談話時, 他以西櫻的姓氏「西」稱呼她. 當西櫻堅持委身於岡部軍醫、成功地在床上征服了被戰爭麻木肉體和心靈的男人時, 岡部軍醫便改稱她的名字「櫻」, 他終於將女護士由工作伙伴當成性慾和愛情對象. 外表上好像是男性嬴了, 實情是: 在戰線上, 男人們的生死都不由自主, 只能透過女體激發男性尊嚴和求生意志. 西櫻以弱勢的女性身份, 以性呼喚求生意慾, 凌駕眾男之上. 她的行為無疑極受非議, 卻又合情合理.
不難明白旁人(或未看過此片的人) 將《赤色天使》了解成一部賣弄色情的電影. 影評人小偉在96年替電影中心《增村保造影展》撰文, 亦提及過《赤色天使》的電影簡介誤導了觀眾, 認為影片大有看頭, 結果抱著好奇心去看個究竟, 票房竟全場爆滿.
儘管女護士在片中的行為有受千夫所責之嫌, 卻不可因而忽略她對戰爭及士兵死傷情況的態度. 影片不時插入女護士敘述激烈戰況的冷靜旁白, 雖然她語氣冷淡, 但每一次的旁白, 配合戰事愈來愈慘烈的狀況, 流露的可怖氣氛卻一次比一次更驚心. 她為戰火無情而同情士兵, 性服務僅有「提供」一次, 向軍醫示愛獻身, 則完全出於傾慕. 由頭到尾, 女護士都為自己的生命、行為和感情負上全責, 何來「人盡可夫」?
至於替士兵「解放」, 相信就字面解釋, 沒有人會相信女主角/導演表達的立場何其嚴肅! 因為這種行為涉及「行淫」的爭議. 就性方面而言, 女護士十分明白自己的職業道德. 任務在身, 她堅拒成為士兵的洩慾工具. 她替雙手已斷的士兵「服務」, 基於療養院毫不體恤病人的心理和生理狀況 (「不做不錯」的道理). 而這名享盡溫柔的傷兵亦大惑不解.即使他要求性服務, 亦始終尊重女護士, 從不認為她是個情慾對象, 甚至當她表示可以「獻身」, 傷兵亦不能置信. 女護士非為性慾上的需求而照顧可憐的傷兵, 其情亦可憫.
但女護士與軍士發生性行為, 又有何含義? 這個問號要延伸到軍醫來解答. 女護士與軍醫情愫漸生, 成其好事後, 又要面臨生離死別. 女護士令軍醫雄風再起, 復甦的男性尊嚴和勇氣, 卻驅使軍醫走到戰線, 代替軍官搖旗吶喊! 女護士最終頑強地活下來, 而她所愛的人卻為國捐驅了 (她所救的人都死了). 好一個大諷刺!
如果導演想渲染色情, 又何需出動如此複雜得難以處理的故事大綱? 影片最終想說的, 仍是戰場上的滅絕人性. 片頭那一幅幅骷髏頭、還有一桶桶的血肉殘肢、堆積如山卻未斷氣的「屍體」、不用麻醉藥的開刀手術、片末戰後荒涼之境, 都不是色情電影中應該出現的.
「赤色天使」是一個被定律玩弄的殉道者: 她愈是要救人, 死的人卻愈多. 顯然, 增村保造認為西櫻的「殉道」, 無論犧牲自我多少, 都逃不過戰爭的愚弄.
(註 1) 有馬賴義 (1918-1980) , 與松本清張以「社會派」推理小說兩大台柱見稱, 一生大起大落. 雙親為世襲貴族, 家道中落後, 以寫作為生. 曾因短編集的創作性受質疑, 觸怒教師並遭校方驅逐. 曾得直木賞; 曾以棒球為小說題材, 獲日本偵探作家賞, 但個人堅稱「不是偵探小說」而一度推辭. 年屆六十, 擔任大學棒球隊監督和職業棒球投手, 成功帶領大學球隊兩度掄元. 1972年, 受川端康成自殺事件所衝擊, 企圖自殺不遂. 其後擔任「東京空襲記錄協會」理事長.
(寫於2005-12-06及200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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