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星期五

我不賣身, 我讓丈夫 ─《出讓丈夫的女人》(Thy Womb)



女人出賣子宮的電影, 看過。  替丈夫娶小老婆延續香燈的電影, 也看過。 出讓丈夫而落得孑然一身的,  則是頭一趟。

撇除影片的戲劇成份, 《出讓丈夫的女人》(Thy Womb, 2012) 幾乎是一套詳細紀錄巴瑤族 (Bajau) 風俗的紀錄片。 巴瑤族是東南亞一個海洋游牧民族, 信奉伊斯蘭教遜尼派,世世代代生活在菲律賓、馬來西亞和印尼之間的海域,以捕魚和採珠為生,被稱為「海上吉普賽人」。


作為一個遠離陸地、自給自足的民族, 海洋是巴瑤族的一切, 是孕育生命之源。 但面對現代化的氣候,  巴瑤族的生活方式和環境不斷受到挑戰。 過度捕漁令魚產大減、海盜搶略、手工業缺乏經濟效益,族人開始上岸, 日漸影響族群的凝聚力,整個巴瑤族面臨族性息微的命運。 Shaleha (Nora Aunor) 這位女子, 可謂巴瑤族、甚至是大部份少數民族的縮影: 她是經驗老到的接生婦, 卻不能生兒育女。 不能延續血脈意味種族走向沒落, 唯有延續生命才能保留傳統。


Shaleha與丈夫Bangas-An (Bembol Roco) 居於水上, 夫妻倆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以捕魚、編草蓆和替孕婦接生為生。收入僅夠糊口, 難得兩口子很知足, 且恩愛甚篤。 無奈Shaleha不能生育, 決定主動替丈夫尋找年輕女子過門。為了籌備禮金, 連賴以為生的快艇引擎也賣掉。 踏破鐵鞋, Shaleha終於為丈夫物色適當人選:年輕貌美的Mersila (Lovi Poe) Mersila下嫁的條件是, Shaleha必須在孩子誕生後離開丈夫。 Bangas-An 的孩子出世之日,也是Shaleha離開之時。




孕育孩子的女性身體, 不能懷孕的女性身體, 都是傳宗接代的容器, 最悲哀是丈夫與妻子本來就不為無法生育而交惡,相反卻因即將面臨分離而流淚。 能夠替丈夫誕下孩子是喜事, 然而出讓丈夫卻失去妻子的身份 (新娘過門、女人地位取決於資產多寡), 這種無形的精神折磨對Shaleha 而言, 有如鏡頭毫無遮掩生產血淋淋般的十級痛楚。



看此片的原因, 全因為Nora Aunor 。 她的《神蹟》(Himala , 1982) 是我最欣賞的電影之一。 《出讓丈夫的女人》是她闊別銀幕8年後的作品。影片對白不多, 甚至缺乏劇情起伏, 而Nora Aunor 也不如全盛時期的聲嘶力竭。 她無需靠語言和肢體動作,單憑一個眼神便流露對生育的渴望和絕望、對丈夫的憐愛、對年輕新娘的驚嘆、甚至一閃而過的妒忌。 此片她更需要以一副不修邊幅的儀容示人,還要親自下海捕魚和游泳。 平心而論,Nora Aunor 絕非美女, 但她的演出每每令人動容, 不愧為菲律賓殿堂級女演員 (也是目前為止在國際影展獲得最多演員獎項的菲律賓女星)

延伸閱讀: 《生者為王? 令人心疼的電影 金馬影展 出讓丈夫的女人》




Eddie Garcia 與Nora Aunor 在亞洲影展大獎獲封影帝影后。雖然這個小圈子選舉形同雞肋, 但兩人的確實至名歸!

2013年3月21日星期四

雷諾亞傳之父子情仇─ 《雷諾亞》(Renoir )



標題調侃《雷洛傳之父子情仇》, 只是我開同音字的玩笑。 《雷諾亞》當然不是灑狗血煽情電影, 但確是描寫父子之間愛恨交集的電影。

多年前,電影節曾放映一套尚雷諾亞 (Jean Renoir) 的紀錄片, 電影簡介上寫上一句: 尚雷諾亞是誰? 虎父無犬子的最佳證明。 然而一句「虎父無犬子」令雷諾亞 (Pierre-Auguest Renoir) 一家帶來甚麼深遠影響, 則不為人知。 影片聚焦在雷諾亞父子一家的故事, 又會否像《羅丹的情人》 (Camille Claudel) 大揭藝術大師不堪的一面, 還陰影一個清白? 導演避重就輕, 以雷諾亞兒媳Andrée Heuschling (日後的Catherine Hessling) 的視點為主線, 帶領觀眾進入雷諾亞的晚年。



雷諾亞筆下的Andrée Heuschling


晚年雷諾亞享負盛名, 卻敵不過病魔的折磨。 類風濕關節炎和日漸衰退的視力, 令他難以執筆, 生活起居以致創作, 需要完全依賴女僕們的協助。 妻子Aline 的去世令雷諾亞失去心靈依靠, 可信賴的模特兒Gabrielle Renard 被妻子生前趕走 (這段情節有可能改寫過, Gabrielle Renard 是Aline 的親戚, Jean Renoir 的保姆和知交, 一直擔任雷諾亞模特兒, 直到雷諾亞去世後才結婚) 。 長子Pierre 與次子Jean 從軍, Jean 因傷回家休養, 幼子 Claude 缺乏親人關懷, 變得憤世嫉俗。




雷諾亞心境孤獨, 直到少女Andrée前來擔任模特兒, 令他再度激發創作靈感。 散發母性魅力的 Andrée 同時吸引父子三人, 慢慢揭開藝術大師背後的另一面。Andrée 令Claude 想起母親的身影, 恨透父親自私自利。 Andrée與Jean 相戀, 鼓勵他投身電影事業。 對Jean 而言, 父親是主宰自己生命的權威,既想撇下又無法擺脫的包袱。



儘管雷諾亞是油畫大師, 但三個兒子都沒有繼承衣缽, 全部投身電影行業。 (Pierre 是舞台和電影演員, Jean 是導演, Claude 是製片人) 在世人與家中女僕的眼中, 雷諾亞是藝術之神。 在他的兒子們眼中卻不以為然。 他們都明白藝術背後必有犧牲者 (Claude 譏諷模特兒是畫家的情婦、模特兒與女僕竟只是一體兩面), 極力擺脫父親的影子。 Jean 親眼目睹戰場上的殘酷, 與不問世事、追求精神美的雷諾亞對立, 父子倆的水火不容, Jean 日後選擇的道路, 顯然也是新舊時代交替與衝突的象徵 (人手繪畫vs電影科技) 。



Catherine Hessling

李屏賓的攝影, 重現印象派色彩, 令影片增添看頭。 惟影片刻劃父子之間的愛恨, 男女之間的張力, 點到即止, 著墨不深, 致使劇力較弱。 但影片本身便是有趣的方式, 紀錄這個藝術家庭的故事:以雷諾亞父子為繪畫與電影的代表, 用電影攝影技術捕捉繪畫光影, 可謂最適合不過。

Jean 因Andrée 投身電影, 但沒有攜手白頭偕老。 Andrée 在有聲電影到臨時, 便從銀幕上退下來。 反之Jean 的電影生涯才真正開始。 大師背後總有伯樂, Catherine Hessling 隨著時代洪流而被人遺忘。 而雷諾亞的油畫、尚雷諾亞的電影卻流芳歷史。 命運的必然真是令人感慨。


2013年3月19日星期二

獨居老人的秘密 ─《怪老頭與公主狗 》 (Bwakaw)



如片名一樣, 菲律賓電影《怪老頭與公主狗》 (Bwakaw,2012) 是關於一個脾氣古怪的老人和一隻狗的故事。


70歲獨居老人Rene (Eddie Garcia) 性情孤僻, 尖酸刻薄, 對人永無好聲氣, 唯獨對自己飼養的狗女Bwakaw , 才表現罕見的親切。 Rene 年邁無依, 自行處理身後事: 買棺材、寫遺囑。 神父對Rene 不斷修改遺囑的行為顯得「不耐煩」, 建議他與其事死不如事生。 因緣際會, Rene 與中年司機Sol (Rez Cortez) 由針鋒相對到友情滋生, 觸動他多年來的憾事。 以為自己一副老骨頭應該準備好死亡, 此時Bwakaw 患上末期癌症,令Rene 手足無措…

影片以神秘的角度描述Rene 這個人。 他的家居佈滿分配完好、寫上同事和朋友名字的紙箱, 顯然對自己的死亡有了心理準備。 Rene無親無故,卻風雨不改探望一名失憶老婦Alicia (Armida Siguion-Reyna)。 她到底是誰? 為什麼Rene一輩子沒有結婚? Rene的兩位好友是同性戀者, 自己卻對混身散發青春氣息的少男厭惡到極。絕非虔誠的Rene 為何寧可將遺囑交托神父,每晚還跟母親留下的耶穌顯靈聖葬像 (Santo Entierro) 同床? 何解Rene 選擇對中年肥佬Sol 趟開心扉? 一切昭然若揭。




比起同類題材的《桃姐》 因真人真事的感情包袱之重而刻意淡化, 《怪老頭與公主狗》 手法自然得多。 導演處理Rene 的晚年景況與性取向,也是淡淡然,幽默與哀愁並重。Rene 與Sol 的忘年友情看似兀突, 透過劇情的推進、角色的交流, 最終揭發了Rene 的秘密。 坦誠、信任、 難堪、嘔心,統統爆發。老人家可有第二春? 人生未必柳暗花明。Rene 看化人生, 臨老仍要接受雙重打擊。Rene 誤了初戀對象和自己的青春歲月,連Bwakaw也逃不過生老病死。影片不落俗套, 亦毫不顧忌大開死亡玩笑,試瞓棺材嚇壞鄰居,逗同事開心結果送人落黃泉, 是悲是喜視乎一念之間。




片名Bwakaw, 真正主角是Rene。 Bwakaw看似配角, 卻又與Rene 密不可分。 年屆87的Eddie Garcia (亞太影展及亞洲電影大獎雙料影帝) 演繹這個怪老頭, 開口不饒人, 但極重情義, 與乖乖公主狗情誼感人,對Alicia 念念不忘、與Sol 短暫即逝的曖昧友情,亦恰到好處。在菲律賓這個宗教色彩濃厚的國家中,Rene 偏激而實際的生活態度,反映對宗教力量的不信任。Rene 雖無力控制生死,卻仍保持尊嚴,頑強地生存,細味黃昏歲月。


是晚Eddie Garcia 冒著大雨前來戲院向觀眾問候,坐畢全程。 致以無限敬意。


2013年3月18日星期一

儲物與陪葬

都市人都有儲物的習慣。 衣服鞋襪不計在內, 喜歡閱讀的會儲書, 喜歡懷緬童年、研究生活文化的會儲玩具, 喜歡電影的會儲電影產品。 當家居需要裝修或搬家時便頭痛不己。 去年家中小裝修, 豪爽地面向垃圾房丟掉大量雜物, 其餘的不是送人便送去回收站。 手上仍有一些不肯定需要棄掉的東西:High Diploma 時的習作、與已絕交朋友多年來的書信… 我哪懂得如此瀟酒。想到遠至沒有人替自己處理身外物, 近至自己在生活上囤積雜物而不願放手,恐怖感油然而生。


當見到旁人(包括自己) 捨得花錢買心頭好 ,甚至要租倉存放,永遠令我想起一句殘忍而確切的說話: 人一去, 什麼都帶不走。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親人去世,總要找些物事去陪葬。父親病榻時唯一的娛樂是收聽電台節目, 於是家人將小型收音機連耳筒放入棺材。母親去世時, 頭髮禿得光光, 家人便買了一頂兔毛帽子蓋在她頭上。實情是大火一燒,什麼都不會剩,變成一包裝在骨灰靇的灰渣子。


活人總靠自己的認知,幻想亡者的需要,造就紙紮舖華麗的荒誕: 由三層大宅、名廠汽車、 (胭脂塗得太濃的) 妹仔司機、 名牌手袋 (路XX登執同業之牛耳, 自然一馬當先, 唔怪得人) 、電子產品 (地府如何接收WIFI? ) 、M記快餐 (不排除有列印版乾炒牛河) ,甚至連機關槍都一應俱全 (預備驚天大賊王在黃泉之下繼續犯案? ) 你想像得到的, 盡在紙紮舖裡頭百花齊放。 某位黃家駒的樂迷的態度可作借鏡:為向偶像表示崇高的敬意,認真地向紙紮舖訂造一個電子結他,由尺寸到弦線,都根據實物打造。雖然最後仍然難逃一燒…

這樣去想的話,死亡也不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相反盡頭還帶著幾分傻戇戇。

2013年3月16日星期六

生與死

看過《愛》 (Amour) 的人對影片的內容和結局議論紛紛。 我倒沒有什麼感覺, 因為事實往往比電影更戲劇化。


我承認自己是個怪人, 有很多想法往往令人接受不來。 當別人為高堂父母而煩憂, 我反而「慶幸」自己少了這種負擔  (同時也想到自己很可能淒涼地渡過下半生) 。 代價是父親節母親節生辰慶祝統統不關我事, 清明重陽取而代之。 我從來記不住父母的死忌的正確日子, 諷刺的是, 我的父親在母親節過世, 比數字還要清晰。

母親在父親去世後, 曾提過他日如果自己病倒待在醫院, 不想接受插喉, 寧可盡快死去, 以免像父親一樣,受不必要的痛苦。 我沒有正式目睹父親最糟的情況, 那種場面實在很難啟齒, 只知母親深受震撼。 想不到,數年後她自己也得了不治之症。 後來病情急轉直下, 沒有什麼可以再做, 當時我在想:寧可母親快點死去, 勝過她每天都透不過氣,日復一日受盡折磨。

有一天, 母親忽然好轉, 本來已咽不下食物的她, 竟然有點胃口。 當時我沒想到是迴光返照, 但母親心水清, 自知時日無多。 那天早上, 她的情況已轉壞, 跟我們談了數句後不欲再多言。 我累得很, 跟妹妹走到後花園, 講一些束手無策的說話。 然後, 護士急急跑來告訴我們, 她斷了氣, 走了。 妹妹嚎啕大哭,我扶著她, 反應較鎮定。 然後打電話通知親友。

數年後回憶及此, 曾問自己, 如果當時沒有走開, 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變。 但內疚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母親已故, 也沒有人要求我要負什麼責任。 正如我也無須責怪當日不在場的親人。 我想, 母親大概不怪我。
母親去世後不久, 她有位朋友要求我們還錢 (她聲稱借了錢給母親醫病)。 我們私底下將剩下的帛金退回給對方。 反正她不在乎銀紙的來歷吧。

此後, 但凡聽到有人想死, 我建議他們應該去醫院病房走一趟。 有人想多活一星期, 有人連明天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