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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緬甸豎琴》 (The Burmese Harp, 1956) 的, 大多數因市川崑在影片裡頭不明確針對日本發動戰爭的「尷尬位」, 而認定他不敢面對歷史, 未免有欠公允. 當你看過《緬甸豎琴》和《野火》(Fires on the Plain, 1959)後, 會明白市川崑的執著, 並不在於追討戰爭的責任誰屬.
市川崑肯定對錢剛在《唐山大地震》提過的「原始共產主義精神」類似的想法深深反思過. 《緬甸豎琴》的一群士兵都說水島 (
安井昌二) 性格善良, 留在民風純樸的緬甸最適合不過. 最後決定留在緬甸不走的, 也是水島. 歸航的士兵一心回鄉, 想著回家後要幹什麼. 至於水島, 他們大惑不解, 只是一句「讓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 事實上也沒有像水島這種人, 願意捨己為人, 為無辜戰死的人承擔到底. 水島勸日軍投降不果, 目睹戰火奪去生命的殘酷. 琴音雖悅耳, 但不足以慰藉死去的亡魂. 愛好和平的他最終放下緬琴, 選擇了代表苦行的僧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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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 水島的行為帶著一點點的自虐, 卻並不是沈醉在自我傷痛之中. 我想起新谷薰的漫畫《
基地88》(Area 88). 被朋友出賣、越過生死線、終於逃回日本, 坐擁幾百億財產的主角風間真, 解釋他為何要堅持回去原本不屬於他的僱傭兵戰場:「那些死去的同伴在呼喚我們... 那是我們的第二故鄉... 我若置之不理, 那麼, 我和愛人所置身的和平, 只是虛假的和平... 出錢要別人替我們打仗, 這種事我怎樣也做不出來... 只要我一天不親自粉碎仇人的陰謀, 我的靈魂便得一直在地獄裡受到煎熬!」
水島的決定也是如出一徹. 水島打扮成僧侶掩人耳目, 起初也堅持以軍人方式向死者致敬. 久而久之, 未知是天性悲憫還是耳濡目染, 水島不自覺地合什雙手. 他用行動表示對戰爭的控訴、撫平死者的靈魂, 不就是市川崑的答案? 何須指名道姓的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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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川崑選取戰爭為題材, 歌頌人性光輝之餘, 也執意深入發掘人性的黑暗. 為戰爭展開殺戮也好、為求自保也好、損人利己也好, 全都不分國籍人種. 在戰爭中, 戰場上是非黑白的界線因人性滅絕而消失, 所有人的生存權利和尊嚴被被剝奪, 甚至還原成野獸. 《野火》田村 (
船越英二) 面對的, 就是一場人性與獸性之間的拉鋸戰.
市川崑與和田夏十在《野火》刪減了原著中大岡昇平對宗教的描寫, 但還是保留了田村堅守的信念 (基督教的信仰) ─其實田村老早沒有任何信念, 患上肺癆的他, 不斷被醫院和軍營趕來趕去, 餓得奄奄一息, 依然苟延殘喘. 他自知命不久矣, 選擇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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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村認識了老兵安田 (瀧澤修) 和年紀較輕的永松 (
Mickey Curtis). 安田要永松替他兜售煙葉, 永松陽奉陰違. 安田以為賣完煙葉便可以投降、離開菲律賓. 田村也打算舉白旗投降, 豈料目睹菲律賓女兵不分來由便舉槍殺死日本降兵, 嚇得他目瞪口呆─市川崑展現的菲律賓 (其實還是日本境內取景) 與地獄無疑: 無人可以活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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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村在田野遇上一個餓得發瘋的老兵, 老兵自稱是阿彌陀佛, 以為蒼蠅就是接走自己的飛機, 更抓起身邊的糞便大嚼. 迴光返照的老兵對田村說: 「我死後, 你可以吃我的肉啊!」田村聽後急步離去. 人為了生存, 吃人肉有對錯與否? 市川崑站在否定的立場. 透過田村的眼睛, 我們看到戰爭使一個人由正常走向瘋狂. 永松忍無可忍, 殺死安田, 當場宰吃─這就是「猴子肉」的真相. 滿面陰氣的永松再也不是一個正常人. 田村目睹吃人的可怕事實, 憤而舉槍殺死永松.
田村在惡劣的環境下能夠做的, 除了捱餓, 就是不吃人. 田村錯殺良民, 他決意棄槍. 鞋子穿到爛無可爛, 他索性赤腳走路 (拋棄了等於軍人身份的軍靴) 去等待死亡. 士兵一如螻蟻. 榮耀? 只是虛幻. 片末顯示「1945 2月 比島戰線」. 類似田村或永松的悲劇, 只是大戰線上的一小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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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田村的船越英二始終掛著彷彿的笑容 (船越英二飢餓上陣, 以方法演技加上喜劇手法演出, 我認為是日本影史上的殿堂級演繹), 不是對生存的嘲笑. 在戰場上, 身為人類根本難以保持理智. 田村徘徊在人與非人之間, 唯一能夠捍衛的是作為「人」的純真. 他的怪笑, 其實正在回應一切非人性的行為. 他兩度棄槍, 也象徵對戰爭抿滅人性的質問.
《緬甸豎琴》歌頌人性愛好和平之心,《野火》反其道而行. 如果《緬甸豎琴》令人意難平, 相信《野火》會令人無語問蒼天. 市川崑的兩套電影, 一套溫情, 一套心寒, 卻殊途同歸. 市川崑超越種族的批判, 才是真正的人文精神.